实习生 王一晴 澎湃新闻记者 陈媛媛 张廷进小心翼翼地把左边的车窗降下了一点,生怕弄破从车门延伸到车窗的封条。从15公分左右的空隙中探出头,他满头满脸都是汗。 货车司机张廷进这单的目的地,是太原的果蔬交易中心。六米八高栏的车厢里载着来自2700公里外云南的四季豆,它们在高速公路上陪伴了张廷进两个日夜。 尽管行程码不带星,健康码也是绿的,12小时和24小时的核酸报告都有,但是下高速时他的车还是被贴上了封条,为了防止司机下车走动。 大约12个小时,他被困在两平方公里的车厢里。当天的气温有32℃左右,车里更热,里面没有吃的,连方便也很困难。 这是33岁的张廷进跑货车的第六个年头了,一家四口都指着这部车生活。疫情以来,跑车越来越难:货源少了很多,各地的管控却更严格。十几天前,他往一个地方送菜,排队下高速等了一天,就在等待的过程中,核酸报告过期了,他不得不掉头开到快100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做核酸。 就在他被困驾驶室的那天,4月11日,新闻发布了国务院应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疫情联防联控机制的通知,其中提到:“不得随意限制货运车辆和司乘人员通行……不得简单以货车司乘人员、船员通信行程卡绿色带*号为由限制车辆船舶的通行、停靠。” 张廷进是云南昭通人,2016年他搬到妻子的家乡运城,开始跑货运。他的微信头像是一男一女两个卡通人物,下面是八个小字:努力赚钱,保护媳妇。 这是一个货车司机的声音,也是他们的期盼。 【以下是张廷进的自述】 “封”在驾驶室的12小时 现在是4月11日下午的两点多,我在山西运城的服务区。从昨天早上7点下高速,到现在我没能吃上一顿饭。昨天在车上吃了最后的半包饼干,今天中午的时候吃了根火腿肠,现在已经彻底没东西吃了。 这单货我拉的是四季豆,就是那种长长的豆子。从云南拉到太原,路上跑了整整两天,从装货到卸货一共得五六天。 昨天我从太原下了高速,在高速出口有一个疫情防控的卡点,那里的工作人员给我的车门贴了封条,把我的行驶证、驾车证、运营证、道路运输证都扣下来了。虽然我的行程码不带星,健康码也是绿的,12小时和24小时的核酸报告都有,但凡是从太原下高速的货车都要贴封条,为了防止司机在太原停留的期间下车。 从太原出高速之后,我还把车窗降玻璃的地方写了个字封了一下,因为我们平时开车,很多时候会非常自然地降一下窗户,所以我很害怕不小心动着了车窗,把封条弄坏就麻烦大了。货主专门跟我交代,这个封条千万不能弄坏,不然要到当地的社区报备,解释封条是怎么坏的,之后会隔离七天,每天进行核酸检测,没问题了才能走。 我开车到了送货地,就是山西太原的屯汇果蔬交易中心。这一单的货主需要直接就着我的车卖货,卖完才能走,这些四季豆预计要卖两天,所以我至少要在驾驶室里被封上两天。 到了交易中心,我把车停在市场的棚子下面,货主在我的车后面卖货,不断有菜贩子过来。到了下午,那天太原最高温度有32℃左右,车里更热,我右边的车窗被封条完全封死,左边给我留了点余地,窗户最多能降下来15公分左右,只够我的头刚刚好伸出去透透气。我当时探出头,满头满脸都是汗,其实我的眼泪已经流下来了。在里面吃的也没有,自己想方便一下也很困难,我就只能在车上捡一个空塑料瓶解决一下。当时的那种无奈可能外界的人很难理解,只有我们这些当货车司机的才能明白。 4月11日,张廷进送货到太原的屯汇果蔬交易中心,把头探出贴有封条的车窗外。 市场里的人看到我的车上有封条,也都离我远远的。所以我也没想着让车下面的人给我送个饭,毕竟我被封掉了,也不想惹麻烦,万一我有什么三长两短,跟我接触对他们也不好。 我在交易市场的时候发了一条抖音,拍了自己满头大汗被封在车里的情况。我老婆看到之后立马给我打了电话,她很担心,问我怎么样。我说没事,人家只不过是把我暂时放在驾驶室了,车里吃的喝的啥都有,一点问题都没有。但其实我已经没得吃了。 晚些时候,太原市的防疫办和社区负责防疫的分别给我打了电话,问了一些具体的情况,他们应该是通过高速口登记的信息知道的我在太原。我当时的健康码已经变成黄码了——按当地规定,只要是外省进入太原就会被赋予黄码。我的下一站是运城,所以我问他们,我现在变成黄码了到运城会不会被隔离,他们说你这个黄码不要紧的,因为你没下过车,我们给你个电话,你到运城了打这个电话,他们负责把你的黄码变成绿码。 接到电话的时候货只卖了一半,我跟防疫办说我还走不了,后来他们可能是跟我的货主也打电话了,让他们把剩下的货卸了,让我先离开。那会儿已经是晚上的8点多,我的货主卸完货把我带到高速口,卡点的工作人员检查过封条没问题之后就撕下来了,把证件还给我,我上高速离开太原。 离开之后我就按防疫办给我的号码打电话,但一直占线,到晚上9点多的时候终于能打通了,但是没人接,我想是因为人家下班了,只能等第二天再打。 夜里我到了运城服务区,因为我的黄码没有变绿,所以进不了超市,也买不了饭、接不了水、上不了厕所。在车上睡了几个小时之后,从早上8点开始我就在服务区继续给那个号码打电话,结果还是没人接,我一直在打,想着万一哪次能打通,但不是占线就是没人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所有像我这种情况的人都在给这个号码打电话,电话打爆了。 我还打给昨天联系我的太原防疫办的两个号码,但也始终没人接。我没办法,还报了警,警察说他们管不了这个,让我继续给疫情防控办打电话。 我现在实在是没办法了,我还有六公里就能下高速了,但如果我持黄码下高速到运城,就会被隔离起来,可能是7天也可能是14天,我问那边的朋友,隔离费好像一天要花170块。但我也不可能一直在这里等,我已经快两天没吃饭了。 我可能只能下高速了。除了去运城之外我没得选择,因为我的车到4月29号就得年审了,年审必须回到车的归属地审,我挂的是运城的牌子,就剩不到20天,无论如何我也得回去了。 我认识的另一个司机,昨天跟我送同一家的货,他是送到山东,现在也是下不了高速,他跟那边负责的部门打电话也打不通。我看国家的政策说如果没去过中高风险地区,地方是不能随意阻碍我们货车司机运送民生物资的,但是现在就是这种状况,我们也不知道向谁去说。 “疫情以来,车子越来越难跑了” 疫情暴发之前,我跑货车养家糊口还是没问题的,每个月我把车贷还完,剩下的钱就补贴家用。 我家在运城,有两个儿子,小的三岁多一点,今年刚开始上幼儿园,大的8岁多了,现在读小学二年级,我老婆没有工作,在家带孩子,每天给他们做饭和接送他们,全家的收入来源都靠我跑车。 疫情以来,车子越来越难跑了。很多工厂受疫情的影响没有开工,有的工地也已经停了,厂子生产不出来东西,我们就没得拉,货源少了很多。我已经两个月没回家了,一直在外面拉货,想着能多跑一点是一点,虽然挣不了多少钱也比躺在家里多点收入。但即便是这样,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现在连每个月7000块的车贷都还不上,已经欠了人家两万块钱,马上还要审车,审车加保险又得接近两万块交,此外还有支付宝、小米金融,这些都有欠的钱还不上,现在只能是拆东墙补西墙,用5万额度的信用卡还,所以就连供应家里的日常开支都有些困难。 除此之外,在疫情期间拉货要满足的条件非常多,这导致我能挣到的钱更少,有时候甚至挣不到什么钱。 特别是我跑云南和江浙沪之间这条线已经四五年了,对路况和当地的农作物都比较了解。因此货主开价之后,我心里马上就能衡量出这个货能不能拉,价高还是价低。如果不熟悉路线,可能还要算半天,算好之后单子可能就已经被别的司机抢走了。 但上海这轮疫情暴发之后,周边城市的管控都变得特别严,下高速的时候没有七八个小时根本下不去。 十几天前,我也是从云南出发,往杭州送菜,正常情况下早上就能到了,但单是排队下高速就等了一天的时间,货车的队排了七八公里,车子压根就不往前走。就在等着下高速的过程中,核酸检测过期了。没办法,我只好调头上高速,找地方重新做核酸。我一直开了快100公里,开回了金华。然后重做了核酸,做完就等啊等啊,等核酸报告出来再重新往杭州开,要不就得去离杭州最近的服务区等着,不然到了杭州结果还没出,同样下不了高速。 3月29日晚上,张廷进在某地上高速,因疫情防控检查,三、四车道排满了货车。 我的车是六米八高栏货车,算比较小的,像有的司机开的那种大车,一公里高速公路费三四块钱,油钱两三块钱,加起来一公里就七八块了,调头随便走个十来公里,七八十块就没有了。对我们货车司机而言,七八十块就是我们一天的生活费啊。而且现在上高速到另一个地方下,至少得三四十公里,那七八块乘三四十是多少钱,几百块就这样没了,想想真的是心在滴血。 现在大多数地方都要48小时核酸报告,有一些要求是12小时的,这对我们货车司机是很难的,因为不同医院出结果的时长不一样,我们没办法把时间预估得很精确,只能每到一个地方先检查报告有没有过期。过期了就得找地方下高速重做,下了高速要找地方停车,之后得打车去最近的医院,有时候一来回就要七八十块,加上做核酸的钱,多的时候一共得花掉一百多。 另外行程卡带星的情况也非常麻烦。比如我从云南拉货到杭州,中间要经过贵州、湖南、江西,然后才能到浙江,在每个省又要经过两三个市,这一路把货送到,要经过六七个市和县,如果其中哪个地方有疫情,我的行程码上就会有星号,其实我仅仅是在高速上路过而已。但因为行程码带星,哪怕是高速没下过,连服务区都没去过,也不允许下高速了。 我有一个拉货的老乡就经历过这种情况,他从云南到杭州,路上经过了湖南邵阳,那里有疫情,所以到了杭州之后人家就不让他下高速了,没办法他只能联系货主派车去高速路口接货,离市场只有一两公里,货主就扣了他800块,那能怎么办呢?像这一单到手也就两三千块钱,可能在别人眼里三天挣三千还可以,但扣除路上行车的花费,再扣掉遇到这种事情花掉的,真正到我们口袋里的只剩很少很少了。 我们有一个群,都是货车司机,里面是一些朋友、老乡,还有拉货遇到的同行,如果觉得这个人人品不错,比较玩得来就会拉进群里,有时候群里有人拿货正好凑在一起了,就会一起聚一下吃个饭。疫情以来我们遇到什么麻烦也经常在群里说说,比如我今天的遭遇就跟大家分享了,这样他们接货就会尽可能避开那个地方,我们都会讨论一下,互相提个醒。 疫情以来吃泡面的次数也明显多了很多。没有疫情的地方还好一点,正常的饭店可以进去吃,但有疫情的地方饭店都关门了,只有小超市还偷偷开着,但不让进店,我就在门口说要什么,人家给我拿出来。所以现在我们货车司机车上的饼干、泡面,都是一件一件地囤着。 现在我看到那个东西(泡面)都想吐,但不吃又要饿肚子,确实没有比泡面更方便的吃的了。 张廷进在货车上吃自己带着的泡面。 “如果没有卡车司机,这个社会可能就静止了” 我跑货车已经六七年了。我今年33岁,可能在别人眼里像是40了。 每次只要货一装好,人家就会给你固定一个时间,要在那个时间内把货送到。像我这次送的这批四季豆,从云南到太原,总共是2700公里,我每个晚上只能停在服务区里,在车上睡三个小时。我车里有一张小床,跑车的晚上我基本都睡在那上面。小床应该有六十几公分宽吧,可能火车硬卧差不多大,我一米七,在床上翻身有点困难,但大多时候很累,一躺在那儿马上就睡着了。 有些单子时间紧,除了每天睡三四个小时,在路上根本不敢停,我在座位边放了盛着凉水的水桶和毛巾,困的时候就把毛巾从水桶里捞出来擦一把脸,有时候甚至会扇自己几个巴掌。有时候到了饭点也不进服务区,车上有饼干啥的,稍微吃一下就往前走了。 张廷进在自己的货车旁洗漱。 被坑钱是常见的事情。上一单我在昆明云越物流拉了一车货到临沧市凤庆县,开了一天一夜,到地方卸完货之后,人家跟我说得很好,说师傅你先走吧,晚上8点多以后财务会结账,到时候钱就会打给你。我当时看他们的样子也没觉得会不给我钱,我就开着车走了,结果2700块的运费到现在也没给我,目前电话也不接,微信也不回,回了就是一直找借口拖,最后直接把我拉黑了。 我当时还去当地报了警,但警察说这是经济纠纷他们管不了,得到法院起诉。可我们是在“运满满”平台上交易的,我连人家的基本信息都没有,根本没办法起诉。后来投诉到平台,平台也只能把对方的账号拉黑,对我来说还是拿不到任何钱。对我们卡车司机,2700块可是没日没夜开了几天车才能挣到的。 张廷进在“运满满”平台上投诉了欠款的货主。 还有一次我拉了一车菜到武汉的白沙洲农副产品大市场,也是直接在车上卖,货主说好的卖两天,结果卖了三天,我想那也就算了,我就当休息一天。结果货卖完了,他说你去给我买烟,我就把我车上的烟给他,但他嫌我十几块一包的烟太差,让我去买两盒中华才能给运费。 我们很多货车司机都是通过“运满满”和“货车帮”找货主接单,有些货主是跟平台签了协议,押了钱在平台上的,这种货到之后我们可以直接通过平台领到钱,相对比较安全。但现在大多数单子都是卸货之后货主线下给我们钱,就会有被坑的风险,但接单的时候你不能要求人家要在平台上交易,因为现在货少车多,单子都还得抢,要求太多人家就会换人了。 那些吃的、穿的、用的,那些水果、蔬菜,都离不开我们一车一车地送,如果没有货车司机,可能这个社会很大程度上就静止了。虽然我们多数货车司机确实文化程度不高,我也只上到小学三年级,但不代表我们司机都没有素质,比如现在高速公路上堵车严重,我们会一直排队,根本不会占用应急车道,我觉得我们应该得到社会的尊重。 3月29日中午,张廷进在某高速口排队,四小时后下了高速。 每次送完货,严格意义上说是在拿到运费的那一刻,我心里才彻底踏实了。不然根本就睡不好觉,比如货主在后面卸货,可能花一两个小时,按理说我终于有时间能在驾驶室睡一会儿了,但想着那个运费,根本就睡不着。直到货主把运费给我了,我根本就不用躺在后面的卧铺上,直接趴在方向盘上就睡着了。 大多数时候我收到运费都会给我老婆打电话,告诉她不要担心,我到地方了,钱也拿到了。但有时候实在是累得不行了,还没来得及打电话就睡着了,没接着她的电话,等我醒来一看到立马就回过去了。 我平时跟家里都是用视频通话,看看我的小孩,我那个上幼儿园的儿子整天就讲: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他当时说那个话的时候,哎呀我其实眼泪都差点下来了。我感觉挺内疚的,孩子这么小也照顾不到他,没做好一个当父亲的责任。唉,能赚钱的地方顾不上家,顾得上家的地方挣不到钱。 因为我跟我老婆平时基本上都用微信聊天,有一次我是用手机号给她打过去了,她接到电话之后特别紧张,以为有什么紧急情况,我赶紧跟她说没事没事,她说:“吓死我了,我以为是你怎么了!” 我跟我爸妈联系也很多,他们买了智能机,平时会刷抖音,前几天他们看见抖音上有货车司机说在吉林那边感染新冠了,赶紧打电话给我,叮嘱我做好防护,车里面要经常消毒。我经常跟他们说我每到一个地方吃的都可好了,炒了好几盘菜,有时候跟他们说我在宾馆住着呢,能有什么事,其实我那会儿正躺在车里那个不足60公分的床上。 张廷进睡在自己货车里的硬卧上,硬卧宽度不足60公分。 想到这些,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挺失败的。爸妈都60出头了,还在福建那边的胶合板厂当工人,同时还要担心我。每次电话里他们都说,都干这么多年了,这个很轻松的,但我在开货车之前的十年跟他们在同一个厂子打工,我当然知道他们做的那个活是非常非常累的。 而我毕竟年龄摆在这儿,再加上没什么文化,也没其他的技能,所以转行不太现实,我以后可能就离不开这个卡车了。但是我的下一代,我是坚决不会让他开卡车的,他们肯定要首先以学习为主,所以我现在也不让我老婆跟车,就是想让她在家把两个孩子教育好,让他们好好读书。 我是云南昭通人,老婆是山西运城新绛县的,2016年我来的运城,租了一个差不多50平米的小院,买了车跑货运。 这次回运城,我纯粹是为了车审,然后才找了一单到太原的货。不到万不得已我真的不想回家,就担心给家里添乱。万一我感染了,家里怎么办,可能要被追究法律责任,那会影响我的孩子上学,甚至是以后参加工作。 这会儿(11日下午)我打算离开服务区出运城了,如果不被隔离就阿弥陀佛了,但应该是会隔离的。隔离期间我打算联系一下车审,也找找隔离结束之后有什么活儿。 责任编辑:黄芳 图片编辑:蒋立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