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个叫李飞的孩子走到面前时,何树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血一阵阵往上涌”,让她感觉“有些头晕”。 等待时一直十指交叉、不停搓揉的双手,此刻捂在脸上。她“呜呜”地哭了起来。又转过身,面向“李飞”,试图用右手扶墙,却“扑通”一声险些倒在地上。 被搀着坐到椅子上后,又掩面大哭,稍稍平复心情后,她开口问:“飞飞,你是我的儿子吗?” 56岁的何树军,是河南省焦作市一名退休警察,她的儿子也叫李飞,12岁时失踪。为找儿子,她已奔波20年。 在得到新线索后,11月23日~24日,河南青年时报记者随何树军一起,抵达广东省东莞市清溪镇长山头村,亲历其寻子路上的坎坷与不易。 千里寻子 对方却不愿相见徘徊在长山头村长安路上的每一步,何树军都认为,距离儿子更近了。但要找到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这是位于东莞市清溪镇西面的一个村子,街角的榕树郁郁葱葱,不远处就是连绵起伏的山脉。在长安路与清溪大道附近,聚集了电子科技公司、五金公司、模具制造公司等大大小小十几家企业。两排五层楼高的房子,是外来务工者的聚居地。 居住区一层是各式门面房,中间夹着防雨棚搭起来的摊位,水果摊、杂货摊、小吃摊……让这里热闹得像一条商业街。根据网友“苏大叔”提供的线索,何树军此次要找的李飞,正是这里的住户和摊主。 11月23日凌晨4点多,辗转难眠的何树军起床开始收拾行李,那个24寸、箱体印有寻人启事的白色行李箱里,除了几件衣服,其余都是与寻子有关的宣传单页、海报旗帜。 郑州火车站内,何树军在等去广州的火车,身旁的行李箱上贴着儿子的“寻人启事” 何树军拖着她的“寻子启事”,从焦作到郑州,再从郑州到广州,跨越1600多公里,一直到次日上午10∶30左右,才终于抵达此行目的地东莞长山头村。 “苏大叔”自称是李飞的朋友,曾与李飞一起在长山头村一家电子厂打工10年。按照事先约定,在何树军到达长山头后,“苏大叔”会以自己的名义将李飞约出来,让他们自行见面。 但就在何树军到达后,李飞“失联”了:发信息不回、打电话不接。 何树军问了几家商户,有的说见过李飞,有的说不认识,就连“苏大叔”认定的、与“李飞”相识的商户,面对何树军的询问,也似乎有些回避,不说太多。 何树军的眉头越皱越紧,自己与近在眼前的“儿子”之间,忽然又隔起了层层山峦。 看到视频 90多岁的母亲做梦笑醒何树军已记不清楚,这是第几次去广东寻子,但每次出发时她都一样满怀希望,这次更为憧憬。 接到“苏大叔”提供的信息后,何树军第一时间打开比对软件,初次比对,李飞的相貌特征与儿子的接近度达78%,以往这一数值大多为50%左右。 随着对李飞的了解越多,何树军的喜悦越大:姓名相同、年龄相近、河南口音、近10年没有回过家……她提到的儿子的一些特征,对方回复说“基本都有”。她还注意到李飞眨眼的调皮神态,“太像了,我儿子小时候也喜欢这样眨眼睛”。她感觉,就是他了。 在何树军印象里,儿子善良、阳光,上小学时遇见有低年级的同学弄丢了早餐钱,他宁愿自己饿肚子,也会把餐费让给对方;遇到有同学受欺负,也总是果断走上前去,帮助弱小;对街坊邻居也很有礼貌,“爱笑,嘴特别甜”。 何树军的儿子李飞小时候的照片 受访者供图 她还记得,儿子喜欢看连环画,尤其喜爱孙悟空,常常拿着“金箍棒”在床上耍来耍去。他十分崇拜当警察的母亲,有一次在玩变形金刚时,欣喜地告诉何树军:“妈妈,你就像变形金刚一样,特别伟大!”儿子说过,长大后要参军入伍,像姥爷那样,保家卫国。 每次说起这个外孙,何树军90多岁的母亲总是落泪,“找不着太急人了”。在看了“苏大叔”传过来的李飞的视频后,她又是哭又是笑,半夜做梦也能笑醒,连连叮嘱女儿:“这就是我的外孙啊,你快去把他带回来。” 在到达长山头村之前,何树军想过,如果真是自己的儿子,即便他不回家,只要知道他在这里好好地生活,就足够了;她还想过,如果真是自己的儿子,一定要揍他两下,问问他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20年为什么不回家。 在长山头村的长安路上绕了两圈,询问路人无果后,何树军决定向当地警方求助。 认亲现场 她激动得险些摔倒东莞市公安局清溪分局清溪派出所长山头村警务室警长邓永华接到信息后,第一时间从外面赶了回来。核实过基本信息后,邓永华带领同事与何树军一起,开始寻找李飞。 他们又回到长安路北端的居住区,走访、打听,几家商户的回答仍很模糊,始终找不到李飞在何处。何树军很不解,一遍遍问自己:“究竟是不是飞飞?”她又凭直觉判断,应该不是,不然为什么不肯与自己相见呢。 就在众人打算离开时,事情迎来转机,李飞终于联系上了。在邓警长的协调下,他也同意与何树军在一家饭店相见。得知这一消息的何树军,心底又燃起最初的希望。 在李飞到来的前几分钟,原本坐着的何树军站了起来,双脚不住地原地挪动,眼睛直盯着大门口的方向,双手十指交叉紧紧扣在一起,又时不时啃着大拇指指甲,想要按捺住那颗激动的心。 不一会儿,李飞走了过来。他身着白色T恤、牛仔裤,1.7米左右的身高,体型微胖,单眼皮,脸庞圆润。单从外形来看,那一刻,何树军依然觉得,“是我的儿子朝我走来”。 她用双手捂住脸,大哭起来。由于过于激动,她有些头晕,在用手扶墙时没扶稳,险些倒在地上。被搀着坐到椅子上后,她满含哭腔地说道:“我真的以为就是我的孩子。”她又面向李飞,开口问道:“飞飞,你是我的儿子吗?” 但随后的事实向她证明,心心念念的李飞,显然不是眼前这个。 李飞拿出了身份证,一五一十地讲着自己的身世,他来自河南省驻马店平舆县,实际年龄27岁,家里还有个弟弟,不曾与父母分开过。一同前来的发小也证实,俩人从上小学就一起玩儿,后来又一起出来打工。 何树军逐渐平复下来,拉起李飞的左手,看了看,很坦然地说:“他不是断掌纹。”又站起来看了看他的头顶,的确是双旋,“这俩旋的位置,跟我儿子的挺像的,都离得很近。”她不禁连连感慨,“真是长得太像了。” 吃饭时,了解到何树军寻子故事的李飞,连连给这位母亲夹菜,为一开始不清楚状况而有些躲避不住地道歉。何树军也一扫起初的悲痛,开始笑谈这奇妙的缘分。 20年寻子之旅没有像预想中那样,圆满结束。但最起码在那一刻看上去,何树军满面笑容,此次长山头之行,似乎就将愉快地结束。 临走前,何树军和眼前的李飞约定好,将来如果有一天,她还没有找到儿子,还希望他能帮帮忙,假扮自己的儿子,安慰一下年迈的姥姥。 清溪镇长山头村,何树军与李飞约定,以后如果有需要,能跟姥姥通个电话 希望与失望交织的日常来时有多么欢欣鼓舞,走时就有多么失望悲伤。 在作别李飞,起程离开长山头村时,车上的何树军再也绷不住了。泪水先是从她眼角无声地滑落,后来成了小声的啜泣。“不是啊,还不是啊,我该是有多想见到我的儿子啊。”喃喃自语的时候,她的啜泣声也越来越大。 到达车站时,何树军与前来送站的邓警长握手告别,她除了“谢谢”二字再也说不出话,眼里的泪水止不住地流。 寻子20年来,希望与失望相交织的过山车般的感受,何树军体会过太多次。 去年10月,她曾受邀录制一档节目,仅前期沟通就聊了一个多月。详尽的信息比对,让何树军一度认为是儿子找到了。 她准备了儿子爱吃的奥利奥饼干、德芙巧克力,带上了他出生时的纪念币,穿上了那套曾和儿子一起买的衣服,还专门带着信用卡,“要给儿子买东西,他要啥就买啥”。家人在家打扫卫生,用不锈钢材料特意在院子里搭起了棚子,买来全新棉花给孩子做新被褥…… 就在她幻想着与儿子相见的那一刻,录制一半的节目突然中止,再也没有了下文。从录制现场走出来的何树军一下子迷瞪了,头晕得天旋地转,分不清东南西北,在床上躺了一星期。 有一次去福建核实线索,何树军出发前特意化了化妆,一头棕红色齐肩波浪短发,一袭过膝修身连衣裙,搭配黑色靴子,年轻时那个爱美、爱打扮的她仿佛又回来了。她安慰自己,“提提喜气,万一要是呢”。然而,到了福建兜兜转转几天,终究还是一场空。 何树军总是带着一张拼版照片:一边是儿子12岁时的照片,一边是儿子现在的模拟画像 还有一年冬天,何树军得到一条线索,说在山西晋城的某一山谷发现一具男孩尸体,年龄及身高与儿子十分相似。她与丈夫开车直奔事发地,到了却发现死者并非儿子。俩人又是痛惜又是失望,站在冰天雪地里抱头痛哭。第二天起床,何树军发现,一夜之间,丈夫的头发全白了。 儿子为何失踪仍是谜何树军至今也想不明白,儿子究竟是如何失踪的。 那一天,是2000年9月10日。当天,何树军正在焦作市公安干校参加封闭培训,晚上10点多突然接到家人电话,询问儿子是否前去找她。 原来,那天中午,刚上初一的儿子跟家人要了30元钱,说是要给新买的自行车装锁,可到了傍晚,家人只见安装了新锁的自行车停放在院里,却不见孩子的踪影。家人急忙四处寻找,可没有发现丝毫线索。 一开始,何树军只当是儿子去哪个地方玩了,没有在意。 第二天凌晨4点多,一夜难眠的何树军跟领导请了假,便匆匆赶回市区,直奔儿子学校门口,她想着,“前两天儿子还在准备演说词,要竞选班干部,应该不会旷课的吧”,可左等右等,直到上课铃声已过,她仍然没有看到儿子的身影。直到去车站、网吧寻找无果后,她才意识到,儿子真的失踪了。 一时难以接受现实的何树军,割了手腕,万幸被家人及时救起,劝她:“飞飞还等着你去找他呢”,才把她从鬼门关前拽了回来。她的左手腕上至今还留有伤疤。 其实,儿子失踪那天中午,曾给何树军打来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在得知此次培训要二三十天的时候,儿子叹了一口气,说了两个字“好吧”,然后挂断了电话。 “他平常也会叹气,但我真没有想到,这竟会是我和他最后一次通话。”20年来,何树军耳边常常想起这声叹息,让她觉得愧对儿子。 儿时的李飞在母亲怀里开怀大笑 受访者供图 儿子失踪当年,焦作市公安局解放分局曾立案进行了调查。 何树军回忆,当时寻人启事发出后,有4个嫌疑人打电话要挟要钱,但最终抓到了3个人,还有一个嫌疑人一直没有找到。而当年侦办此案的四名办案人员,有三人晋升后最终因贪腐而锒铛入狱,还有一人晋升后跳楼自杀,让此案的侦办查处,一度搁置。 今年8月,中央电视台节目视频显示,在提到李飞案件时,参与节目的公安部负责打拐的一位部门负责人曾说,此案是以绑架罪立案,还透露“有嫌疑人留了信”,这让何树军疑惑不已。但在她试图以各种途径找到警方去核实这一信息时,却没有明确的答案。 何树军和爱人也曾将DNA信息录入了全国公安机关办案的多个系统,希望能借助现代高科技发现儿子李飞失踪的蛛丝马迹,但截至目前,同样没有结果。 不愿放弃 想让李飞做DNA检测退休前,何树军任职焦作市公安局,先是在刑警支队从事刑事案件审批,其间曾辅助进行案件调查;后调至法制支队,负责行政复议案件的审理。至去年退休时,已是二级警督,曾获过公安部表彰,立过个人三等功。 每日在案卷中奔波的何树军,陪伴儿子的时间有限,工作日基本都是早出晚归,也只有公休假时,能有时间带着儿子外出旅游。 有一次,儿子在焦作市百货大楼的一个运动鞋专柜相中一双鞋,试了好几次,也跟何树军说了好几次,但她由于工作太忙一直没顾上给儿子买。 直到儿子失踪前几天,何树军下班后才得空陪儿子前去购买,可谁知,当时带的现金不够,没有买成。她还记得当时带儿子走时,他一步三回头地恋恋不舍,她答应儿子,下次一定带够钱直接来买,可却没有了“下次”。 儿子失踪之后,何树军曾想去把这双鞋买回家,但到了才看到,专柜已撤。她特别懊悔,“儿子最想要的没有给他,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妈妈”。 她从家附近的太行山找起,“担心孩子在山里迷失方向,或者是摔着了”。退休前,她每周五下了班,2块钱买8个馒头,带1大瓶水进山,绕着山头找两天,周一一早回单位上班。遇到长一点的公休假,就出省去更远的地方,广发寻人启事。 20年间,除了新疆和东三省,国内其他地方基本上都跑遍了,可孩子就是不见踪影。 何树军奔波在寻子路上 她害怕过,深夜在山里怎么也转不出来,听着动物嚎叫,只能用一把干稻草蒙在头上;她痛苦过,不小心从山上跌落下来,身上的棉袄被荆棘划破,棉絮被吹漫天;她绝望过,儿子失踪被立案后,案卷曾一度消失,她想从高楼一跳而下结束自己的生命……可作为母亲,她又有一种别人无法理解的直觉,“我就觉得我的儿子还活着,在某个地方等着我接他回家”。 儿子失踪之后,何树军买来一把金锁,她期待见面那一刻,亲手给儿子戴上,希望他不要再“飞”了。 母子当年曾嬉戏 受访者供图 去年,何树军退休后,把所有时间、精力和收入都用在了寻找孩子上。为扩大寻亲成功概率,她还曾找到林宇辉警官(刑侦专家,有“神笔警探”之称),专门画了一张李飞现在的模拟画像,并将画像做成衣服,外出寻亲都会穿在身上。 何树军学着录视频、剪视频,把寻子路上的点滴都发布在短视频平台上,截至11月25日,抖音平台粉丝已涨至13万多。在长山头寻亲遗憾告终时,她也不忘及时更新动态。 11月24日下午5点多,东莞东火车站,在等候回郑州的列车时,何树军开始剪辑那段与李飞相见的视频,在原有素材之外,她又找来儿子那标志性的笑容,食指按着屏幕挪来挪去,试图放在合适的位置,就像是一遍遍抚摸儿子的脸。此时,她的泪水又不由自主地落下。 当晚,回郑州的Z148次列车上,何树军回想起这次寻亲,称像是一场梦,她梦见儿子来到身边,梦醒又什么都没了。 她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没有在长山头多待一会儿,再跟李飞多聊一聊。她还有些不甘心,想和李飞沟通一下,看他能否配合做DNA检测,如果鉴定结果证明李飞不是她儿子,这趟寻亲之旅才真正结束。 来源:河南青年时报 策划:记者 杨军强 执行:记者 魏文杰/文图 编辑:夏赛赛 审核:田震 文章来源【东风新闻】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